他一高興，話也說得多了。談起貨架上品相各異的奶油來如數家珍，他拿起一個給林安看，然後又換了一個接著說。

林安脫了墨鏡。他大半張臉埋在黑色的口罩裏，露出一雙平靜的眼睛，認真地等這個人快點講完，回去做舒芙蕾。

宋煜講得興起，他甚至用拉了拉已經在往別處看的林安的手，企圖吸引他的註意力。

林安是成功被他喚回來了。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分外驚詫的神色。

宋煜只看得到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被裏面強烈的情緒狠狠刺了一下，同時林老師向後退開了一大步。

“我……”宋煜內心一涼，他剛才居然用沒洗過的手直接碰了林老師。

林安從一路出來，他的手就縮在袖子裏，沒有碰過鑰匙、門把手、電梯按鈕等等一系列東西，有宋煜代勞，他也沒有戴手套。

現在來這麽一下，宋煜把手上的細菌全都重新傳回來給他了。

“我……老師！”

林安不看宋煜了，他轉身就走。宋煜急得想追，他跟上去了兩步，腳步最終還是停在了原地。

他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只是一個人站在那裏，一語不發地看著自己的手。

……

林安一直悶著頭走到隔得很遠的酸奶區才停下來。

他舉起自己的手，維持著那個姿勢看了很久，那樣子看起來有點怪異，像是剛殺完人的罪犯，不相信自己真的這麽做了。

林安不敢相信。

那只手不僅沒洗，還碰過這麽多東西，剛才還碰了細菌最多的推車把手……但是，但是，他還是讓對方碰了，碰完之後，他自己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整個動作那麽自然地就發生了。

是不討厭。林安茫然地擡起頭，環顧四周。眼睛中看到的東西，貨架，酸奶，人類，無一不帶著密密麻麻的不可原諒的病菌。

他今天明明可以不用來這裏的，但是如果是宋煜帶他來的話，似乎也並不是那麽不可原諒了。

他仍然是那麽討厭這個充斥著臟東西的世界，但是卻唯獨對那個人接受良好，宋煜甚至以一己之力成為了他和外界之間的一座橋梁。

宋煜不知道，林安這麽大反應，不是因為萬惡的細菌，而是因為不知所措。

不討厭……那明明是細菌啊，怎麽會不討厭……就在林安內心天人交戰，糾結想要咬自己指甲的時候，他一擡頭，看到了一張許久未見的、熟悉的臉。

貨架的另一端，盛青也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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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剛才盛青就看到了，林安不是一個人來的。

和另外一個年輕的男孩，兩個人一起逛超市，有說有笑，兩人關系還不錯的樣子。

多好啊，那樣的林安看起來多像個正常人。

任誰也不會想到，他和林安在一起這麽久，再清楚不過的是林安這個人就是個永遠不會想要踏出自己的殼一步的怪胎。

如果不讓他看到，他會心安理得得永遠以為林安然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可是現在……

就像看到自己養了很久卻無論如何也親不起來的貓，轉眼卻寸步不離地跟在了另一個人的腳邊。

盛青神色恢覆如常，他走過去，友好地打招呼：“林安。最近怎麽樣？”

“不是讓你和我聯系嗎，怎麽沒有？” 他溫和地關心道。

如他預料之中的，林安最不擅長應付，他這時候無話可說，幹巴巴地說了你好，就尷尬地沒了下文。

“哦，”仿佛是在自言自語，盛青慢悠悠地，不覺中又逼近了林安一步：“對了，我忘了，這才多久，你就已經找到了下一個。”

生怕林安聽不懂，他還特地壓低了聲音，尖銳地嘲諷道：“你就那麽欠操，嗯？”

林安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的嘴唇動了動，胸膛氣得劇烈起伏，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身側的手已經握得指節泛白。

他以前竟然不知道，盛青還會說出這種話。

盛青也不說話地看著他。他意識到剛才的話說重了，他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憤怒一些。

剛想再說點什麽，一個聲音橫插進來打斷了他們：“老師，怎麽了嗎？”

盛青的目光在林安臉上多停留了幾秒，才把目光轉向來人。

是那個高大的男生。

沒想到這次林安找的還是個楞頭青。年輕人，不外乎率直，天真，過度熱情，完全不是一個段位上的。他勾起嘴角，重新直起身子，對宋煜點頭道：“你好。”

宋煜也笑著和他打過招呼。

他看著宋煜十分自然地站在了林安身邊，不無惡意地微笑道：“你還不認識我吧？自我介紹一下，說起來，我還算是你的前輩呢。”

剛才看還不覺得，此時宋煜走近了，盛青才發現他個子很高。

“前輩嗎？”宋煜臉上帶著笑容，此時顯出幾分疑惑來：“可是我沒有聽說，林老師之前也有過男朋友啊。”

此話一出，空氣都適時靜了一秒。

這句話砸得盛青臉上無懈可擊表情都裂開了一絲。他的目光轉向一直垂著頭的林安，見他竟也沒反駁。

心裏一開始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愈演愈烈。盛青再看那個年輕人時，竟從他純良的笑容裏竟看出幾分戲謔來。

盛青臉色一沈，剛才看走眼了，這家夥怎麽會是個善茬。

宋煜在心中冷笑，這個人身上莫名其妙的惡意還有渾身上下一股酸溜溜的氣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居心。

“男朋友？”盛青咬著牙，問了一句。

盛青剛要笑著接話，但是這次回答他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兩人都沒有料到安安靜靜的林安會突然出聲。他聲音不大卻十足清晰，像是在水平如鏡的湖中央投入了一顆石頭，肯定地說：“男朋友。”

不仔細聽的話，是聽不出來此時他的尾音正輕微地發著抖的。

宋煜楞了一下，立刻在心裏給林老師吶喊打氣。

這下輪到盛青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他想做出輕松的樣子來，眉頭卻皺得越緊。實際上

他自己都忍不住有幾分恍惚，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林安嗎？

宋煜見他臉色不虞，心情越發爽快了。他臉上依然是那個笑容，朝對方一點頭：“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要繼續逛超市了。”

盛青面色冷僵地立在原地，看他們兩人離開的背影。

他深切地知道林安要接受一個人比任何人都要難。他認識的林安怎麽可能會輕易接受第二個人，而且就在他離開的短短的時間內，自己明明在他身邊這麽久，或許，如果當時自己能再留得久一點……

怎麽可能呢。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盛青愛他。

但是誰也不是慈善家，怎麽可能一直做沒收益的投資，他的愛是有條件的，當一直得不到回報的時候，他就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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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煜，一直都不知道什麽是條件。

“林老師剛才成功了。”兩人走出超市門口，宋煜笑瞇瞇地對他說，“看，假裝也沒那麽難，對不對？”

林安吃了多少年不會表達的虧，一直以來都是只有他吃癟生悶氣的份。像是良久被悶在罐子裏沒有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的人，一霎那突然揚眉吐氣，一大口新鮮空氣灌入五臟六腑，整個人仿佛被充值了新的生命力，瞬間鮮活了起來。

那感覺真是太好了。

林安看向身邊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大男孩。

林安看了宋煜很久，那雙深寂的瞳仁裏多了什麽不一樣的東西。宋煜覺得他是在高興，他自己開始也揚起嘴角笑。

林安突然正色道：“我要給你畫一幅畫。”

宋煜傻笑的表情還沒從臉上下去：“啥？”

“走。”林安顯得有點迫切，之前還心心念念的舒芙蕾都顧不得了。他一路和宋煜直奔家裏，第一件事就是把宋煜趕去浴室沐浴焚香。

自己也做了個全套清潔後，他深吸一口氣，坐在了畫架前。

宋煜端正地坐在林老師的畫紙面前的時候，他內心還是一臉懵逼的。是林老師剛才到底是哪來的藝術的靈感？

但是想到這可是林老師給自己畫的第一幅畫，宋煜仿佛即將面臨什麽人生大事一樣，整頓好自己的精神面貌，嚴正以待地在椅子上坐好了。

林老師畫畫的時候，把腦後的頭發挽成了一個丸子，穿上了專用的深色圍裙。他那麽好看的一個人，此時身上多了一點居家的感覺，看得宋煜心裏又是好一陣冒粉紅泡泡。

林安臉上是創作的時候才會有的凝重表情，他的眼神十分專註，握著畫筆的手上上下下地動作著，像武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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